團
蘇禮巧
團,在長街話里念去聲,又是單字地叫,團、團,于是聽起來就像喚家里人的小名似的。
在長街,正月十四是吃團的。十四前一天,大家開始忙著裹團。印象中似乎沒有哪一家是獨自關起門來做的,都是嬸嬸大媽圍了一桌子,熱熱鬧鬧地裹完東家裹西家?赡軋F,就是要大家團團坐在一起才做的食物吧。她們圍的桌子正中是一塊橢圓的大粉團,大家一邊家長里短地閑話,一邊嫻熟地裹出一個個模樣滑溜的團,分散地排在大粉團周圍。
我也要求裹團。但要求把手打了肥皂洗了又洗,洗得相當干凈才行,好像大人們料到小孩的手上肯定很臟似的。聽話地洗了手,學著在大粉團上摘一朵面粉,用兩個掌心畫著圈地挲啊挲、挲啊挲,直到挲成一個圓潤光潔的乒乓大小的粉球。接著在粉球的正中輕輕將大拇指埋下去,不能太深,也不能偏了,讓粉球的中間出現一個小坑。然后便是通過大拇指和其它四指的配合,小心翼翼地捻,把小坑捻成大坑,指法力度得均勻,保證粉壁厚度勻稱。大人們把一只大拇指放在里面捻,其余四指在外面捻,然后用另一只手掌控整個團形,于是粉團在手中活動著一點點變成一只口袋形狀。但是小孩卻只能把手指全放進去一起捻,因為外面沒有手指頭接應,這樣捻出來的團皮厚度不均勻,過于薄的,一不小心就戳破了。
戳破了就裝不了餡了,就只能補了。再去大粉團上摘一丁點面粉,揉順、壓扁,貼到破壁上去。如果僅僅這樣還是不行的,需要又用手指頭把這塊補丁和團壁周圍的面粉一起捻,捻到完全融合在一起為止。但通常這樣的補救都只能讓團預先沒有了團的樣子。
像樣的團,有的像一把斧頭,稱之為斧頭團。小時聽大人們這么叫時,我便想象著在這斧頭團肚子底下裝個柄,這樣,它就真變成一個小斧頭啦。斧頭的刀口是鋒利的,但斧頭團的刀口卻是用面粉搓的繩邊。這些繩邊是團身上最秀氣最動人的線條。如果不是這些繩邊,團充其量也就是個大餃子。包大餃子還是簡單的,但搓繩邊卻難了,不是繩子粗細不一,便是搓著搓著就斷了。我至今沒有學會搓繩子。現在想來,這搓繩大概就同寫字一樣,得前呼后應,筆斷意連,有節(jié)奏地一氣呵成吧。
是大人裹的,還是小孩裹的,看看繩邊就知道了。
我比較喜歡另一種造型的團。我已記不起來大人們給它一個什么名字,還是它們根本就沒有名字,我姑且稱它們?yōu)槊琅畧F吧。它們像一粒南瓜子,也像只含笑的眼。這樣的團造型更柔和些,小巧些,配上團口秀氣的繩邊,它安安穩(wěn)穩(wěn)地臥在蒸籠里,又像一個鼓鼓囊囊的荷包。
鼓鼓囊囊的是團的餡。通常有紅豆沙和蘿卜絲兩種。小時候不喜歡吃蘿卜,便常常在一堆團里找紅豆沙餡的團。餡裹在里面看不見,只能看團皮,顏色顯深一些的往往是紅豆沙的,淺一些的是蘿卜絲。但也有看錯了的,咬了一口發(fā)現不是,就偷偷地放回去。被罵了之后學聰明了,就用筷子頭去戳個小洞,如果不是豆沙就說,呀,誰裹的團,皮破了呢!
小時候沒有更多的美食,每逢正月十四,便實實在在是個節(jié)日了。而對于從小不是吃貨的我來說,裹團可能比吃團更有意思些。
長大后,美食鋪天蓋地,但我卻越來越寡淡于食物,談到吃的,常常是一臉茫然。我的母親總會在十四夜前夕打電話叫我去拿團,我總是一句,不要。母親又問,女兒要不要吃?我還是一句,不要。
現在想來,實在不該。不知母親是否還是與鄰人團團圍坐一起裹的團,是斧頭團,還是美女團,是豆沙餡還是蘿卜絲餡,我竟沒有了一絲好奇。
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