造 境
應偉建
周毅工作的藝術(shù)館在前童古鎮(zhèn)的中心。一會兒石子路一會兒石板路地往古鎮(zhèn)里走,一進又一進的老墻弄,迷宮一樣,七繞八繞,繞得人辨不清東南西。一抬頭,見一老臺門,到了。
我問,藝術(shù)館大門朝的是哪個方向,他說正南。
藝術(shù)館原是一老道地,兩邊廂房改作展廳,廂房西南角是一小門廳,不到十平米。倚墻靠著闊大的油畫框,調(diào)色板和顏料堆在地上。平時不開燈的時候,天光自門外老墻上頭的黑瓦上跌跌撞撞地漏進來,有些昏暗,有些逼仄。這就是周毅畫大畫的“畫室”。“畫室”很安靜,是一種老房子陰濕的安靜。
踩在連著“畫室”的同樣逼仄的樓梯“咯吱,咯吱”到樓上,是他的辦公室。放了兩個人的辦公桌,都被他占了,桌上架上地上大大小小的都是他的油畫,大多沉郁灰黑的色調(diào)。辦公室的窗正對著一面墻,蜊灰墻舊出了肌理,微妙而豐富,我說這也可以當作你的一幅畫來看!
人其實就像一粒種子,重要的是得有合適的土壤、陽光和水,才會生長。一如阿爾是梵高的土壤,塔希堤是高更的土壤,我想,前童該是周毅的土壤。
周毅到前童之前,漫長的十年糾纏于教學與事務,創(chuàng)作明顯勉強,心事并不在畫上,只在世事中歷練心性。來到前童,只短短的兩年,他便融進古鎮(zhèn)之中,喝茶、玩老物件。在古鎮(zhèn)里如魚得水地畫古鎮(zhèn),舊墻弄成了他真正的大畫室。他在“大畫室”中寫生,用大刷子揮寫,用小筆頭收拾,滿幅大大小小的塊面,榫卯一樣構(gòu)成他的畫面,顏色淳厚得仿佛是從老物件上揭下來的,仍帶著歲月的“包漿”。他說著迷于老房子滄桑的美,房子也有生命也會蒼老,也有挽留不住的逝去,有時面對那些倒坍或者要被拆掉的老屋,心中會有一種急切。一次,他指著畫中的一幢老屋說,已經(jīng)沒了,因為去年的那一場大火。他的神情仿佛在說熟悉的一個老人,他,沒了。
心融進一個地方的時候,這個地方自然也開始滋養(yǎng)這個人。前童寫生作品中,他迅速地在色彩、筆觸與畫面結(jié)構(gòu)上形成鮮明的特征,畫就是這樣從古鎮(zhèn)生長出來的。流淌的暗部,堆砌的亮色,肌理與筆觸,一層一層,就像古鎮(zhèn)的一面面上百年的墻,可以去讀,帶著時間的濃重,帶著江南的素雅,時而一塊響亮而有力度的白,或一堵酒紅的墻,畫里總有一種濃得化不開的東西。
我說能在畫中讀到你了。之后,畫山、畫海、畫新房子,皆帶了自己的面目,幾近水墨的寫意,塊面的解構(gòu),線性自由抒發(fā),越來越走向自由。一片雜亂的樹,組織成節(jié)奏的美感,一個異常的角度,能發(fā)現(xiàn)構(gòu)成的意味。在別人搖搖頭走開的地方,他畫成了自己的風景。
他說準備搞個畫展,用“境由心造”的主題,我卻想到了“心由境造”。境由心造的前題是得有能造境的心,這“心”恰又是需要環(huán)境慢慢滋養(yǎng)出來的,養(yǎng)出來的這份心,我們叫情懷。
真正的思想,首先是一種情懷,一種根植于環(huán)境根植于文化的情懷,不然易流于空想。
有了情懷,有了思想,心便能造境。
一個畫家的思想是否成熟,只須透過他的繪畫語言便能看出個大概。周毅油畫語言的材質(zhì)感很強,使得色調(diào)簡約卻不失豐富,畫面越來越趨向簡約,幾近于抽象。我說,簡,其實是準確,知道自己心里想要的是什么,知道什么重要,知道什么可以舍棄。能簡是思想的成熟,如此,境便能心造,便進入有境之界。 潘天壽先生說:“藝術(shù)之高下,終在境界。境界層上,一步一重天。”在周毅那么多的畫中,我能聽到有“咯吱咯吱”往上走的聲音。很真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