應(yīng)敏明
童年，我們一家住在外婆家，外婆家是一座清代木結(jié)構(gòu)四合院，陳舊，但不失優(yōu)雅。院子西廂房的西側(cè)，有個小天井，南北窄長，十幾平方，鋪著紅石板，石板縫隙里長著青苔，一株橙樹就長在這天井里。我認識它時，已有碗口粗了，枝繁葉茂，高過圍墻。春天滿樹都是白色的橙花，彌漫著好聞的清香，冬天滿樹掛滿了沉甸甸的果子，是那么的誘人。橙樹下有口不大的石板水井，水源不涸，冬暖夏涼。
我就出生在外婆家橙樹旁的西廂房里。1963年3月7日接近午夜，我母親肚子疼，要生我了。一看這情形，外公急忙趕去請來接生婆。次日凌晨一時，母親生下我，從此我毫無選擇地來到了這個世界上，一生幸�；蛲纯喽贾荒茏髁T。很多年以后，我母親告訴我，生我后的當天早上，外婆摘來幾朵剛開得雪白的小橙花，來到極度疲憊的我母親床前說，今年天氣暖，橙花開得早。在我母親的記憶中，那橙花白嫩白嫩的，香味極好聞。
我幼小時，外公和我父母都要去上班，我是外婆帶的。我外婆是奉化人，長得白凈，美麗，民國時跟外公一起生活在上海，滿口的上海腔調(diào)，鄰居們都親切地叫她上海阿婆。我蹣跚學(xué)步時，就在這小天井橙樹下玩。這橙樹常綠，葉子寬大，樹冠幾乎籠罩了半個天井，只有中午，太陽能在天井上晃，此時陽光能穿過橙樹葉間的縫隙，照在水井石圈和石板地上，光影斑駁，安靜而美好。我經(jīng)常坐在小板凳上，聽外婆給我講關(guān)于孤貍變美女，但尾巴變不了，青蛙變王子，和美麗善良的窮人家女孩談戀愛的故事，今天這些故事都是老掉牙了，但對于幼時的我來說，充滿著美妙的奇思幻想。我長大后才知道，這些故事都是我小姨講給我外婆聽的，外婆又繪聲繪色講給我聽。不知為什么，許多人年長后回憶外婆的故事多，回憶奶奶的故事少，而且回憶起來的場面都是非常溫馨的�？赡芤驗樘煜碌耐馄哦寄鐞弁鈱O，舍不得罵上半句的緣故。反正我記憶中，留下的都是外婆對我的好。
等我頭高出水井圈的那天，為了防止我掉落井里，外公把橙樹下這口井，用木板蓋了起來。那天外公告訴我，這井是太婆叫人挖的，這橙樹是太婆種下的。太婆我沒見過，自然沒有印象，只是記得小時候清明節(jié)跟著母親去東門外山上掃墓，看見太婆的墳冢很小，上面畫著一個十字架，很是凄涼。母親告訴我，太公早亡，外公和外婆早年生活在上海，家里只留下我太婆和我母親二人，一老一少，相依為命，我母親和我太婆感情很深，常念叨太婆的好。外公少小離家，中年返鄉(xiāng)，和他母親相處時間不多，外公說，看見橙樹他就思念母親。
解放后，我外公從上�；剜l(xiāng)做起了油漆匠，油漆刺激人。外公在家時，有時外婆會端來小凳子，讓外公也坐在天井的橙樹下，外婆說，橙樹會呼吸，吐納清香，你在此呼吸對肺好。外公自然不太理會。不過外公對我說，橙樹香真好聞，當年他在上海的院子里也長有一株橙樹，只是沒有老家這株碩大。
我上學(xué)后，老師告訴我，沒有光合作用，植物很難成長。放學(xué)后，我就問外婆，天井沒太陽，這橙樹是如何長大的呢？外婆說，這橙樹每天中午看見太陽在它頭上晃，所以，它掙扎著長，終于長出圍墻，去擁抱陽光了。這也讓我懂得了一個道理，只要希望在，就有努力的方向。
季節(jié)不知疲倦地輪回，春天的時候，我就盼它開花，五六月的時候就盼它結(jié)果，以后就天天盼著橙子長得又大又圓。我每天看它，二三天看它，一禮拜看它，它都不長，可一轉(zhuǎn)眼到了冬天，它竟然長得像足球一樣大了，青黃的膚色，顯示出它的成熟。由于和橙樹熟，我還摸清了它的脾氣，橙子生長有大年和小年之分，到了大年我會很開心，因為樹上長得橙挨橙，擠不下，逢小年我便有點失落，因為樹上橙子稀稀拉拉，長得少。
每年橙子熟時，我外公就會架起竹梯子，開始采擷了，我和外婆就在梯下忙來忙去，把外公從樹上遞下來豐收的果實橙子，先放在天井的石板上，我就一個一個地數(shù)來數(shù)去，數(shù)去數(shù)來，那時光，快樂，幸福，祥和。這種氣氛，今天我不知到哪里才能找得到。
我就這樣在不知不覺中長大，而我的童年，也就永遠留在了外婆家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