●趙聰芬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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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將抵村,溪聲潺潺,出于道左。村為山屏,峰回路轉(zhuǎn),始見村貌。溪流自北而南,大旱不涸。溪水清澈,可滌可飲,溪魚鮮美,捕撈可以佐餐。值盛暑,沐于溪,竟體生涼。溪邊有老樟,高可參天,蔭蔽數(shù)畝。午后,村人納涼閑話于此,牧童飲牛橋畔,群嬉水濱,壘石筑橋,悠閑而樂,宛然世外。”這段游記,出自曾任職于省文史研究館的徐錫禎先生筆下,生動地再現(xiàn)了昔日百畝洋村知足常樂的生活風貌。
舊時有巨巖自蘭山延伸橫亙于村口,極似慈愛的母親伸出長長臂彎將這個小山村緊緊環(huán)抱。村子框得牢,姓也守得牢,全村二百五十余戶,唯趙氏單姓,在這塊依山傍水的彈丸之地繁衍生息了340余年。
相傳趙氏先祖原居一嶺之隔的莘村里羅坑,因受雇于夏氏富戶,翻越水洋嶺前來勞作,所帶午餐掛在一棵大松樹上,待午時掀開布包,飯團仍溫熱如初,信其為發(fā)家福地,故在田角地頭搭了一間茅屋陋室,權(quán)作遮風擋雨之所?滴跏拍(1680),三奇、三省、三曜三兄弟攜家?guī)Э,相繼遷入。
發(fā)脈于云臺山的溪水湯湯而來,于飛鳳山腳激蕩回旋,一步三回頭地奔騰而去。累年沖刷之下,形成了一小塊溪積地。趙氏先祖在此披荊斬棘,開墾了八畝薄地,故名八畝洋。隨著人丁的興起,想必是嫌立足的幅地過于局促,自我記事起,已易名為百畝洋,直至2007年與嶺腳吳自然村合稱躍龍街道云臺行政村。
百畝洋前有溪流潺涓,左有蘭山為憑,栽于高處的大樹猶如桅桿挺立,村形似船,寧靜地停泊于這個避風港灣。飲泉思源,不忘當年。趙氏后裔每逢四時八節(jié)均會攜帶供品于當年的大松樹腳下長石條上虔誠祭祀。
2
每每捧讀家譜,總給人思接千載、視通萬里之感。趙氏一代又一代先人,無論長壽或早夭、聰慧或愚鈍、清貧或富有,都逐一走進族譜,用他們熾熱的生命,鑄成這一摞摞厚重的文字。族譜記載了他們在悠悠歲月里,于天地間留下的生命痕跡。
1964年,族中主事延請了當時的城南名人趙惠青先生前來主修宗譜。惠青先生,號一東,善書法、篆刻,尤以金石篆刻為長。1949年寧?h城解放之際,惠青先生應政府之邀,書寫“寧海人民政府”匾牌,名震緱城。從百畝洋村記到趙氏宗祠記,從祖訓家訓到趙氏世表,小楷墨寶,秾纖得衷,骨肉勻稱,工整精細。后附篆印數(shù)枚,功力精到,為趙氏族譜平添一份平和舒暢、和親睦宗的韻味。次年,先生就因病溘然長逝,在民間留下了最后一份族譜墨寶。這本彌足珍貴的族譜險些付之一炬,幸好被一位村中老人悄然藏下。長者善舉,方使我等今日有福得窺趙氏一脈淵源。
百畝洋趙氏祠堂于嘉慶丙寅年(1806)主殿落成,繼后盡幾代之力,亦修亦建終成完形。在我年少的記憶中,趙氏宗祠左側(cè)為麻袋廠,右側(cè)為小學。十幾架織布機置于左廂房,織布梭在姑娘的手中穿梭翻飛。幾十個懵懂小孩則就讀于右側(cè)廂房,山花拂露,書聲朗朗。我們在孔明清、趙大榮等老先生的啟蒙教導下,漸行漸遠。
這趙氏宗祠觀其外表,貌似十分普通簡樸,但木結(jié)構(gòu)的大殿歷經(jīng)200余年的時光沖刷,仍十分完好。據(jù)口口相傳,大殿橫梁一根是繭漆、一根是黃金樹,殿內(nèi)有“蜘蛛不結(jié)網(wǎng)”之說。保國寺大殿的“鳥不棲,蟲不入,蜘蛛不結(jié)網(wǎng),梁上無灰塵”,早已成千古之謎。這深藏于山村的小小趙氏宗祠,莫非也有異曲同工之妙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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云臺山,突兀崢嶸,峽谷幽深,諸峰呈扇形分布。傳說有白龍隱居深潭,有歷代縣令前來龍?zhí)度∷氖逃涗洝C慨敯執(zhí)渡峡諡踉粕,飄過蘭田,向西店方向黑壓壓游去,途中干打雷不下雨,直至奉化地界才會落下豆大雨點,這就是傳說中的“白龍落雨落奉化”。
云蒸霞蔚,白龍播雨,草木蔥蘢,奇藥隱秀,這一帶曾是縣醫(yī)藥公司指定草藥收購點。若是與村中老輩一塊上山行走,隨手所指,一一道來,無不是可以入藥的仙草。正月圍爐而坐,年輕時曾十分鐘愛上山打獵的鴻軍兄,拿出珍藏的杜仲樹皮、三葉青根塊,不吝相贈,以一解親友小病小痛之苦。
時有丙富公,生于光緒四年(1878)。不知是受高人指點,抑或是潛心自學所得,識采草藥,接骨療傷,人畜兩醫(yī),甚有修為。丙富公膝下有二子。長子進順,次子仁寶。耳濡目染之下,兄弟二人少承家學,深得父親真?zhèn)鳌?/p>
進順、仁寶常深入高山,翻越溝壑,采集五香藤、獨葉金珠、見水還等良藥,配以過山龍、鴣鴣酸,交由妻子翻曬珍藏。若有患者前來就診,先察看傷情,撫骨正位,生起紅鑊將搗碎的傷藥烘熱,以酒相佐,待冷卻至微熱敷之,并以菜葉覆面,再以四根杉樹板固定。許是矯正骨位得當,愈合之后未見有帶殘疾者。
百畝洋靠山吃山,以砍柴燒炭、采挖草藥為生。人在高山溝壑之間行走,難免有個磕磕碰碰,甚而傷筋動骨。歲月艱難,本是勉強糊口,一旦有個傷痛,無以余錢問醫(yī)就診。醫(yī)者宅心仁厚,損傷接骨,施藥護持,救鄉(xiāng)鄰于苦痛之中而不取分文。
現(xiàn)年六旬的銀康指著自己略為突出的鎖骨,憶當年,某日上山伐薪,拉扯樹枝,擬跨過石頭到溪中飲水止渴,因一時失足引起沙石傾翻,被壓于石塊之下,傷及肩處。眾人相助,解困之后,忍痛下山。仁寶公撫骨正位,敷以傷藥,之后竟無大礙。村內(nèi)如此受惠者無數(shù),今日道來,仍心懷感激。
村有良醫(yī),名聲遠播,仁寶公聰慧好學,比兄長更為膽大心細,醫(yī)術(shù)累有長進。急難之間,黃壇、回浦等遠村,星夜來請,披衣帶藥,從不推托。1957年,廟前丁有一幼女,年僅七歲,父母在碾米時,未顧及孩子。待轉(zhuǎn)到第三圈,當大人發(fā)覺孩子被碾子絆倒時,已是手骨折斷,血染衣衫,面部傷及半邊,傷情十分嚴重。手足無措的父母抱著孩子,慕名急急登門而來。仁寶公察看傷勢,據(jù)說以活雞搗藥敷之,精心醫(yī)治之下,竟不留殘疾。其時丙富公已是年邁,私下心有余悸地與接診的次子說:“孩子年幼,傷重如斯,你竟敢收治,膽子嘎大。”病愈之后,傷者感恩不盡,視仁寶公如再生父母,以禮盒大擔誠心相謝,之后年年登門拜歲。
仁寶公還精于獸醫(yī)之術(shù),牛、羊、豬等家畜是農(nóng)家之寶,牛是耕種助手,豬是換取柴米油鹽之本。發(fā)烏牙的家豬水草不進,眾人相助抓住病豬,仁寶公對準烏牙一鑿,再拿一把稻稈在豬的背脊棟自上而下重重一拉,一斷二截,解晦除毒。夏日高溫,牛羊中暑發(fā)痧是常事,仁寶公拿著一把三角迷刀,找準穴位,輕輕一挑,污血逼出,牛羊又恢復元氣,啃草耕田如常。
仁寶公復將醫(yī)術(shù)傳授于三子鴻興。鴻興繼先輩醫(yī)德,承父親醫(yī)缽,又兼赤腳醫(yī)生之職,救治扶傷,仍無私接治,廣施仁愛。
孩童頑劣,時有摔傷脫臼者。余于幼時,曾親見鴻興兄一面溫言勸慰,分散孩子注意力;一面輕扶傷者之臂,摸準穴位,略一抬手用力,“殼脫”一聲,脫臼旋即復位。前一刻還在呲牙裂嘴、哭爹喊娘的孩子,痛苦立減,收淚展顏?上櫯d兄不足五旬,即英年早逝,數(shù)代所傳醫(yī)術(shù)隨之流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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趙氏先祖采藥伐薪,人丁漸興,略有積蓄就著手擴建家園。
民國二十九年(1940)十二月初的一天,冬陽暖暖。男勞力都忙著賣柴換錢好過年,家中僅留婦老弱小。這天下午二點鐘左右,一位老人在燒中飯時火種未滅盡,火星濺出引燃柴草。木結(jié)構(gòu)房子,加上儲存的干柴,遇火即燃,火舌曲卷著,騰空而起,旋風似地迅速蔓延成熊熊之勢。
濃煙滾滾,家園起火,在高山砍柴的男人們?nèi)酉虏駬,急急沖下山來。待他們趕到奮力搶救,火仗風威,已是難以控制。村中老幼捶胸頓足,哭天喊地。雞、鴨、鵝滿村亂飛,四處逃生。
舊時造屋都是密集相連,墻弄之間還有過街樓相接。屋串屋,戶連戶,無防火墻隔擋,一旦起火,梁柱交織傾倒,一時難以施救;瘕埾恚贿B燒毀了幾只道地、近乎半個村莊。幸虧鄰村趕來相助,打斷過街樓,八份道地、后門山的上屋道地以及溪邊小道地才得以幸免;鹄怂浩茻o邊的夜幕,一直燒到天亮。次日清晨,莘村人過路看到善成后面房屋還在燒,又出手滅火,救回殘留的一點屋殼。
賴以遮風擋雨的房屋化為瓦礫,僅有的財物燃為灰燼。災難發(fā)生在十二月快要過年時節(jié),面對一片斷墻殘垣,寒冬將至,家有老小,無米可餐、無屋可棲,悲苦連天,撕心裂肺。1940年10月6日,日軍轟炸寧?h城,死傷無數(shù),國難當頭,拿什么再來賑救這個小小村落的難民!苦難之中,有的投靠親戚,有的遷移他鄉(xiāng),如今散落在前黃、上金、下金等地的趙氏多是由此外遷。更多的則是默默收拾破瓦殘磚,在廢墟焦土中重建家園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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舊時蘭山如屏,擋于村前,故蘭山不如喚作攔山。溪水遇山轉(zhuǎn)彎,在祠堂前方形成一個深潭,建有觀心境廟,潭邊植有古松數(shù)株。近蘭山一側(cè)均為農(nóng)田,1986年經(jīng)規(guī)劃,安置了十戶民宅。之后又炸去村口的蘭山巨巖一角,溪流改直,俯沖而下,百畝洋人自此開始以開放的姿態(tài)去面對世外的變遷。
1988年遭“7·30”特大洪災,山洪暴發(fā),全縣受災6萬多戶,死176人,毀屋1.6萬間,近萬人無家可歸,百畝洋身處山區(qū),幸無人員傷亡。其時溪如黃河轟鳴,水庫決堤,田地受淹,沿溪的豬欄屋沖走數(shù)間,兩戶正屋被沖塌。溪壩盡行毀去,一時出行困難,生活受阻嚴重,山外的姑娘幾乎是聞村色變不肯嫁。
災后組織生產(chǎn)自救,自云臺山腳到白龍?zhí)洞宓穆坊,每人五十?干部五百元)自籌資金,自出勞力,戶戶參與修復。之后將舊村對岸進行規(guī)劃,落實104間村宅,村民陸續(xù)于新規(guī)劃地建造新居。期間還鋪設水管,將清涼山水通入每戶,自此告別肩挑手提的汲水方式。
2007年,于百畝洋村而言,是一個全新的改觀。破舊的木結(jié)構(gòu)四合院盡行拆去,代之以規(guī)劃一新的聯(lián)排新居。四層的綜合樓落成之后,紅白喜事有了可辦之所。入村之處則建起了高大牌樓,在水洋口還新規(guī)劃了別墅區(qū),幢幢寬敞新居簇立其間。遷住城內(nèi)的諸多原住戶見狀陸續(xù)返回家園,人氣漸旺。
老屋、舊物,默默地見證著幾輩人的平凡生活,蘊含著幾代人的不老傳說。冬日余暉,這些似曾相識的物件,在日復一日的勞作中,與新嫁娘一起慢慢老去。待朱漆褪盡,終將淡出我們的生活舞臺。我在鄉(xiāng)鄰的善意嘲笑中,撿拾著他們眼里最為普通不過的舊籃破罐。并借得兄長新居,辟出臥室半間,將這些拾遺所得,用柔布拭塵,錯落安放。
1971年開啟水力發(fā)電,百畝洋成鄉(xiāng)內(nèi)首個開通電燈的村落。當年寶林公生一子,取名電亮,以紀念通電之喜。小水庫在“7·30”洪災中盡行毀去,如今溪壩整治一新,在原水庫舊址上建起親水平臺。清涼的自然山水,與錯落的巨石相映成趣,吸引了眾多游客前來打卡,儼然已成躍龍街道乃至寧海的一處風景新名片。
綠樹村邊合,青山郭外斜。對著這煙雨村,流水堤,趙氏族人歷經(jīng)三百余年的家園悲歡,如今悠然宅于此處,不舍離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