褚晴
他們好像,從來都不是正在綻放的顏色。
老城東的桂花還沒有開。有舊的石磚,有新砌的瀝青大道,巷子里的數(shù)代人生老病死,歷代輪回。
她看到他精瘦的背影在石磚鋪成的小道上從容淡定地踱著,身邊跟著一只黃白交雜的田園犬,喚作“小花”。這個素來嚴肅的老頭此時掛著淡然的笑意,竟顯得平易近人起來。
晚霞讓空氣都有了色彩,它們照在那所不被矚目的老舊學(xué)校里,也照在那個平平無奇的老頭身上,石磚縫隙里的青苔蔓延得自在坦蕩。
他住在他執(zhí)教的小學(xué)后面,和這座斑駁的建筑共度了幾十年的時光。直到他老了,小巷也跟著老了,身邊的小花沒了蹤影。
那所小學(xué)校終因它的斑駁引起了眾人的注意,它翻了新,披上了光鮮的外衣,綠如新翠,盎然又蓬勃。
可他還是老了,老得一發(fā)不可收拾。她見過他在講臺上不怒自威的意氣風發(fā),看過他閑庭信步的悠然愜意,也望見過他瘦削的背影逐漸消失在巷子的盡頭。
這也許是一個普通教師的一生,一輩子沒干出什么驚天動地的大事,也沒教出可以吹噓一輩子的“魯迅”之類的名人,更沒有幾個敲得響的金銀銅板。
他們也就是在生存,為了世俗定義下的五斗米,端著眾人眼里的鐵飯碗,循規(guī)蹈矩,度過漫長無甚波瀾的一生。
可他們又不一樣。他們肩負起了一屆又一屆學(xué)生成長的使命,無關(guān)其他,全憑良心。
那時的她,是無法共情他的諸般情緒的。
他大概沒想到那個安靜普通的女學(xué)生,十幾年后也成為了一名教師。
她亦沒想到。
記得他問過一個很俗套的問題:“同學(xué)們,你們的夢想是什么?”
是什么呢?她早已不記得,反正不是成為一名教師。
又是一個尋常的午后,她隱在教室的一角,抬眼望向窗外。有棵蒼勁的大樹,枝干橫斜著生長,以一種托舉的姿勢守護著那些綠葉。
午后的陽光打在葉子上,金光隱匿了葉的脈絡(luò)。
陽光一樣灑在靠窗那排奮筆疾書的學(xué)生身上,那一刻,少男少女的夢想好像得到了某種命定的旨意,他們熠熠生輝。
望著他們的她,是教師的身份。
她以為文字和教育是一體的。
他們既有具體的形式,更有無形的力量。
她時常思考教育的本真。她以為教育是教師們負責將抽象華美的外殼剝離,教孩子們?nèi)ビ|摸具象的根,用同樣溫度的手神圣而莊重地去撫摸枝干上的每一處凸起與凹陷,順著紋理描摹經(jīng)絡(luò),從字里行間拼湊出一個個有血有肉的人,品讀一個個生動曲折的故事,引導(dǎo)每一個尚未獨立又趨向獨立的意識,讀懂獨屬于自己的理解。
他說,人類時間軸上的每一粒微塵都有其獨特的價值。
她覺得在時代的裹挾之下,每一粒微塵混跡在長河之中成為了被推動的整體,成為了經(jīng)世的證據(jù)。
教師和學(xué)生是獨立的,也是一體的。
教育,或許就是一次回顧的旅程。
她發(fā)覺,教育具有長期性與滯后性。不斷改版的教科書,翻新更改亦或增減的課文,與日俱新的知識,在人生開始的前二十年一股腦兒地輸送給學(xué)子們。大家讀著前人的作品,悟著前人的結(jié)論,模仿著前人的足跡,但是唯獨少了自己。
最迷茫的那一年,她去看望過他。
穿過那條幽窄的小巷,踏過石磚,推開半開的大門。舊式的庭院顯得有些頹敗,滿腹故事,卻沉默依舊。
那個精瘦的小老頭已經(jīng)白發(fā)叢生了。
“戴老師,我怕我教不好,我怕學(xué)生學(xué)不會!
“你只管教,憑良心教,他們有他們的路!
她微仰著頭聽著,恍然間,這個已為人師的女子和當年那個沉默寡言的女孩交疊在了一起。
她好像在走和他一樣的路,坎坷不定,但固執(zhí)無悔。
石磚縫隙里的青苔依舊自在坦蕩。
教師們從來都不需要什么絢麗的色彩,他們只管沉靜地守候,直至彩霞填滿石板縫隙的每一個坎坷,好叫孩子們的腳印再清晰一點,再深刻一些。
胡陳的桃花開還需半年,脆甜的李子上市已有些時日。老城東的桂花仍然沒開,但終有飄香的一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