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峰塔

　　應(yīng)敏明

　　緱城，西郊，通用機械廠。

　　金工車間，偌大，聲音嘈雜，排列組合開著各種車床，空中吊著鋼件的行車在運作，車床邊有锃亮的鐵屑，空氣混雜飄浮著機油味。

　　應(yīng)師傅，矮個，背略駝，雀斑臉，寡言。他是從杭州制氧廠回鄉(xiāng)的廠技術(shù)骨干，車工好手。應(yīng)師傅其貌不揚，是個見過場面的人，平時講話常帶杭州口音“兒”字，車間的女工常打趣他，人緣很好。

　　1976年，廠里花十五萬美金，從捷克斯洛伐克進來一臺C61100機床，剛安置落成。十五萬美金，這數(shù)字在七十年代的緱城足夠讓人舌頭打結(jié)。該車床，深5.6米，可“吃進”直徑1米的鋼件，是個大家伙，廠里人叫它“捷克車床”�！敖菘塑嚧病币粊恚�車間里的其他車床跟它相比都是“小巫見大巫”。墻角的鼓風(fēng)機鼓噪，車刀切削鋼件騰起淡淡的青煙。男女車工都專注地操作著各式車床。女車工戴著藍帽子，把頭發(fā)藏進帽子里。應(yīng)師傅整日蹙眉，嘴角叼一支新安江，煙灰老長，也不彈。手里拿著一本中文車床說明書，翻來覆去地看。

　　晚霞濃稠，透過窗子映照進來，給“捷克車床”的一角鍍上了金邊，應(yīng)師傅還在加班，連續(xù)一個星期調(diào)試“捷克車床”，還是摸不著頭腦。車床廂頭和導(dǎo)軌在運行中，不是這里卡澀，就是那里過松，加工的配件精度總是偏差。應(yīng)師傅急得汗流浹背，束手無策，以至于廠長都懷疑他的技術(shù)了，有的女車工也投來疑惑的目光。還好，應(yīng)師傅有經(jīng)驗，咬定車床本身有問題。廠長將信將疑。

　　車床開不起來，放在那里廢鐵一堆，廠長急得跺腳。只得通過外交途徑求助于捷克方。捷克方很快告知會派人來調(diào)試，但要廠里為工程師提供一定的生活保障。當(dāng)年，緱城幾乎沒見過外國人，捷克工程師要來，緱城人好客、熱情。廠里商議，吃飯沒問題，捷克人喜歡面食，給他準備面包，面條，包子，還可提供地方特色海鮮和青島啤酒。問題是廠里只有公共廁所，是蹲坑。為造就“文明”的樣子，不讓緱城人“塌臺”(意為出洋相)，廠里就在金工車間旁新建了一個廁所，地面做成時興的“磨石子水泥地”，抽水馬桶派專人去寧波采購，洗盥臺還掛上了白毛巾，放了香皂。這般廁所，對當(dāng)時的緱城來說是個新鮮事物。建成后，許多女工跑來看，一臉的羨慕。

　　不久，捷克工程師來了，是個兩米出頭高大魁梧的中年人，頭發(fā)淺棕，卷曲，眼睛藍灰。他穿著深藍色的工裝夾克，里面是格子襯衫，腳上穿雙“反毛皮鞋”。全廠人來圍觀，像看西洋鏡。

　　捷克工程師做生活，應(yīng)師傅這樣見過世面的人，也開了眼。捷克工程師不急不躁，拿著各種奇形怪狀、閃著寒光的量具，在導(dǎo)軌上、廂頭旁反復(fù)測量、記錄。并卸下了許多配件，進行仔細的檢查，不放過任何蛛絲馬跡，精準、嚴謹如卡尺。一旁的應(yīng)師傅遞上新安江香煙，他擺擺手，指指自己口袋里的煙斗。

　　幾天后的下午，捷克工程師面對著車床，翻看圖紙和記錄本，眉頭緊鎖，良久，指著車床導(dǎo)軌某個極其隱蔽的磨損痕跡，有個不易看出的“金屬補丁”，和車床模糊不清的出廠日期標記，用生硬的英語夾著手勢：“Old……Used……Before……”(舊的……用過的……之前)說完，捷克工程師用煤油洗盡手上的油垢，掏出煙斗，塞進金黃的煙絲，深深地吸了一口。

　　車間里的空氣瞬間凝固。十五萬美金，買了個舊家伙？反復(fù)溝通、確認，驚動了外事部門，最終，捷克那邊認賬。賠償兩萬美金，免修理費。那臺“捷克車床”，經(jīng)過捷克工程師磨平“補丁”和精妙調(diào)試，車床廂頭與導(dǎo)軌的嚙合變得絲般順滑，加工精度達到了令人驚嘆的水準。日后，這臺車床成了廠里捧在手心上的“寶貝”，至今還在運行。

　　捷克工程師要走了，廠里為他舉辦了小型歡送會。那晚，應(yīng)師傅穿著整齊的中山裝和皮鞋，早早來了，金工車間的幾位女工臉上抹了噴香的雪花膏來了。捷克工程師高興，唱了首捷克斯洛伐克的民歌《莎士金的大時鐘》。

　　這是半個世紀前的往事了，記憶漸稀疏，空余舊塵埃。曾經(jīng)的“捷克車床”、專用廁所，藍眼睛的高個工程師、兩萬美金、應(yīng)師傅，還有圍著車床的年輕女工們，那些零碎的記憶，像散落在舊時光里的鐵屑，偶爾被知情人翻撿出來，露出一點往昔模糊的光亮。那光亮里，映照著一個早已遠去的、混雜著機油味、香皂味、雪花膏味……屬于小城工廠的曾經(jīng)的“黃金時代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