陳去生
小的時候,弟弟病了。雖然解放前的上海也有很多醫(yī)院,但都是“有病無錢莫進來”。我家窮,連吃飯都困難,沒有錢去醫(yī)院,母親只得一手抱著弟弟,一手牽著我到虹口一個郎中家去看病。郎中家在臨街二樓,臟得很,兩扇玻璃窗叮滿了蒼蠅。我頑皮,站在凳子上,用雙手去抓紅頭蒼蠅,推開兩扇虛掩著的玻璃窗。窗下是一個餛飩攤,攤主人正揭開鍋蓋,用勺子撈著餛飩,湯氣直冒了上來。我伸手抓蒼蠅,突然腳下一滑,半個身子掛了出去,眼著就要掉下去了,便覺得有雙手鉗子一樣抓住了我的雙腿。是母親,在那一刻,她生生地將我拉了回來。那一次,母親救起了我,但她沒有救起弟弟。郎中是個騙子,弟弟夭折。
上;貋砗螅赣H與大哥在寧波城里工作,而我和母親、姊姊則回到姜山新水滄故居。我從小身子瘦弱,成為母親的一塊心病。有錢人家給孩子買補藥吃,我家窮,買不起。怎樣能使我強壯起來呢?母親到處探聽,終于從一位好心的老婆婆那里討來一劑秘方,熬粥油。說最好在冬天半夜時讓孩子喝下去,有奇效。母親喜滋滋地回來張羅。鄉(xiāng)下人家家家有火灶,戶戶有砂鍋。母親心靈手巧,淘好米,倒進砂鍋,加適量水,蓋好,埋進火缸里,再用鏟子把灶膛里做晚飯時尚未燒盡的火紅的草木灰圍在砂鍋周圍。夜半三更,打更人敲起竹筒子:篤、篤、篤……又悄起銅鑼,嘭嘭嘭,敲三下,是三更。聽到銅鑼聲,粥油熬好了,母親不畏嚴(yán)寒,披衣起床,用勺子從砂鍋里舀出一碗黏糊糊、香噴噴的粥油叫我喝下去。這碗粥油里凝聚著母親對兒子深情的愛,我喝完熱乎乎的粥油,暖洋洋的渾身舒坦,母親看著我,終于露出欣慰的笑容。從此,母親每夜熬粥油,看著她那憔悴的臉龐,我很是心酸。一天夜里,我就跟母親說,您喝吧!我不喝了。母親聽了,卻罵了我一頓,非讓我喝下去。母親的罵是愛。∵^了好些日子,我的身體漸漸強壯起來了,母親喜笑顏開。母親熬粥油,我永遠也忘不了!
1945年抗戰(zhàn)勝利,我剛從正始初級中學(xué)畢業(yè)。當(dāng)時,省立寧波中學(xué)從東陽、義烏遷回寧波南門舊址,正要招收高一年級新生,不收學(xué)費,學(xué)生只需買幾本課本就可以上學(xué)讀書。母親與父親商量,叫我去報考寧波中學(xué),如果能錄取,就讓我去走讀?荚嚱Y(jié)束后,寧中在學(xué)校走廊里張榜公布錄取50名新生的名單,我的名次很靠前,大約是第三四名。
寧波中學(xué)有個硬性規(guī)定,被錄取的新生必須穿黑色學(xué)生制服上學(xué),實行軍訓(xùn)。我家窮,沒有錢買一套新的學(xué)生制服,母親只好用父親的一件黑色長衫,依樣畫葫蘆裁剪出一套學(xué)生制服衣片,制服一般是用縫紉機縫制的,我家沒有縫紉機,也出不起錢叫人家去縫。母親只得用黃澄澄的頂針和縫衣針,穿針引線,按照縫紉機針腳的樣式艱難地一針一針縫起來。為了趕在開學(xué)前把這套制服縫出來,母親廢寢忘食,日夜加班。我半夜醒來時,睡眼惺忪,只見母親彎著腰,還在昏暗的燈光下,全神貫注,一針一針地縫著……真是慈母手中線,學(xué)子身上衣啊。我催促母親快去睡覺,她卻說:“快要開學(xué)了,不能耽誤你入學(xué)時的穿戴!蹦菚r,母親已年過半百,還在為兒子這般操勞,望著她那花白的雙鬢,我心頭酸楚,淚珠在眼眶里打轉(zhuǎn),她把對兒子滿滿當(dāng)當(dāng)?shù)膼,一針又一針地密密地縫進制服里。
相比較這些母親對我的愛,我卻做過一件使母親非常傷心的事情。1949年春,我和丁彭年同志從寧波南門汽車站坐班車到寧海黃墩丁家,再從丁家穿越封鎖線到寧海西鄉(xiāng)參加共產(chǎn)黨領(lǐng)導(dǎo)的游擊隊,我倆被分配到臺工委下屬的民運組。離開寧波到寧海參加革命,我沒有對母親說過,怕她不答應(yīng),一早我就從后門偷偷地溜了出來。母親尋我吃早飯,沒人。她東尋西找,一直找到下午,就是見不到我的身影。母親慌了,莫不是掉到甬江淹死了,不會!她知道我會游泳;莫不是出了車禍被軋傷了,也不會,街頭巷尾沒有人談?wù)摯耸;她突然想起曾有國民黨政府拉著進步的青年學(xué)生到郊外去槍決。母親越想越害怕,害怕兒子被國民黨抓了去……她突然失聲哭了起來,越哭越傷心:兒。∧阍谀睦?快快回來吧!阿姆在屋里等著你呢!你再不回來,我也不想活了。再這么哭下去,母親簡直要把眼睛哭瞎了。我家鄰居大表姐,有一家織襪子的小作坊,她親自跑業(yè)務(wù),東奔西走,見多識廣,聽說過青年人去參加游擊隊的事,她便來安慰我母親:“阿嬸,表弟準(zhǔn)是去參加共產(chǎn)黨的游擊隊了,很秘密的,也很安全的,一定還活著。你不能再這樣大哭了,萬一被國民黨曉得,一定會派人去抓捕表弟。說不定他還在路上呢!多少危險呀!連你自家也會被警察抓去拷問!睘榱藘鹤拥陌踩赣H不敢再哭了,但兒子不知去向,是死是活在往后的日子里就成了母親的心病。
當(dāng)時民運組的主要工作是在寧海西鄉(xiāng)組織農(nóng)民協(xié)會,省委任命詹步行同志為臺州地委民運部長,我隨詹部長擔(dān)任民運部文書。安定下來后,我就馬上給母親寫信,告訴她我很好,很安全,請她不必記掛。母親接到信后,得知我參加革命工作,走的是正道,這才破涕為笑。剛解放,寧波市人民政府還敲鑼打鼓送來木質(zhì)匾額,上刻“工屬光榮”四個大字,掛在門上。陰歷年底,姜山鎮(zhèn)政府張羅年夜飯,宴請姜山鎮(zhèn)的軍工烈屬去赴宴,新水滄老家的大哥也受到了邀請,這都讓母親感到光榮和欣慰。對于我不辭而別的行為,她也終于原諒了。
我今年九十二歲了,但一想到母親,我總覺得自己還是個孩子。而到了這個年紀(jì),我才真正體會到母愛的無私、神圣、偉大,真正體會到筆墨和言語的蒼白,因為母愛是那么的浩瀚,說不完,也寫不盡。